難得的延續惡夢,於五月前後首尾相連,萬幸沒有結局的結局被清晨樓下的吵擾打斷,希望它不要再來。


一個月前:

「找到一棟好房子,你應當看看,趕快找個時間過來。」母親在話筒另一端道以疲憊斷續之聲調,詞語間充斥刻意的活力急促,似一面高漲鼓皮,每擊皆欲敲錘定音。

「住在這裡好好的,何必另覓居處?而且大家都很擔心妳,先回來再說吧?」

自母親興沖沖丟下一句「我要去找房子」後,應聲闔上之鐵門未曾開啟,時隔數月不見的第一通電話隱約透著不尋常,硬是蓋下心急憤怒,我猶疑地揀選適切詞語回覆,唯恐不慎切斷音訊。

「妳來就是了,地址是......。」

連珠炮講完一串地址,聲音頓時戛然而止,任憑我著急對著話筒大喊,耳際僅傳來貧乏單調的「嘟嘟嘟嘟嘟」。



循地址找去,眼前眷村有種莫名的熟悉感,寬敞的大馬路對面靜靜立著一排排破落的矮小房舍。「左邊數來第一家是賣豬血糕的,右邊巷口那家是雜貨店...」,來回穿梭「弓」字型的窄弄,昏黃的記憶慢慢在腦中復甦。我以前來過這個地方,正確地說,我們曾住在這裡一段時間。

舊家位址同捏在手心的紙片,位在巷弄底端,盡頭沒有出路,是一扇滿綴紫紅九重葛的水泥高牆。年輕人遷去市中心了,所以左鄰右舍蟄伏動彈不得的老人,偶爾在早晨和黃昏佝僂著年邁身軀遊蕩,若今日不見身影,隔幾日門口便浮貼喪家白紙,從未見過的陌生人慘澹了一張面無表情的臉向你點頭致意,然後機械化地在你家大門貼上一方紅紙。瀰漫著死亡氣息的不愉快兒時回憶,難怪會沉澱在記憶中。

接近巷弄底端時,磐居的破敗屋舍像被異界隔絕似的,用一種灰敗陳腐的顏色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路開展的簇新別墅,庭園寬敞、林木蓊鬱、琉璃淨瓦,一戶戶以米白或鐵灰的進口石材砌成森嚴門籬。

前方舊屋殘破中仍帶些許生氣,遮蔽於窗牖間狐疑和警戒的眼神,及路邊閒蕩的三兩野狗彰顯村落生命。然而巷底莊園在簇新華麗的建材下泛出一股空乏死寂,我幾乎可以肯定每戶都沒有住人,但裡面有些什麼別的東西,因為停滯的空氣中積纂強大壓力,繃的我中人欲嘔,欲靠近巷底欲然。拐進最後一彎弄口前,沉重的空氣已凝結成凍狀,舉步維艱地泅泳前進時,每一步皆伴隨更強烈的不祥預感與後退欲望。

「在這裡撤退還來得及,往後跑就行了。」我恐懼地想著,可是逃生念頭慢慢被「媽媽在裡面」之事實覆滅,我必須帶她出來。



回憶中的小屋矗立原地,一洗別墅區之豪奢,巷底像是自腦海中淘弄出似的熨貼成形,搖晃的木門、灰沉沉的屋瓦、紛飛於風中的紅白紙張,不同之處只有底端那座糾纏著紫紅九重葛的高牆,原為牆壁的位置開了個大洞,蔓延一片沒有盡頭的荒蕪原野。

我走近舊家扣了扣門,虛掩的朱紅木門輕輕一推即開,小小的庭院寂無聲響,於是我直接跨進屋內。

成疊的鍋碗瓢盆和傢具堆滿了每個房間,媽媽瑟縮在客廳中央的半圓形空間,旁邊接了一具散落地板的黑色老式話機,話筒仰躺著間續發出嗡鳴,折返於桌椅、屋角、牆壁間蕩出無限回聲。

「妳來了。」她有點虛弱的笑著。

雖然面無血色,可是看起來還算健康,一人之力攙扶她應該能盡速離去,我在心裡飛快估量著,邊伸手拉她:「媽媽走吧!這裡不太對勁,我們得趕快離開。」

「不行!」她猛力揮手打開我「這裡很好,叫妳爸爸來,叫妳弟弟來,我們要叫更多人來!」媽媽一面喃喃自語,一面用手圈住膝蓋縮成更小的環狀。

她已經著魔了,抵達前本有如是預感,原以為憑藉親情多少能喚回清醒的意志,但如今看來是不行了。遙望窗外濃黑似墨的夜色,現在硬拖她出去會遇到更不好的東西,我沒自信平安讓兩人脫身,縱然萬般不願在此過夜,也只能捱到明天早上再做打算。拍了拍地上的灰塵,我蜷縮在母親身旁,心中充滿恐懼不安的無力感。

半睡半醒至深夜驀然醒轉,驚見母親不在身邊。「媽媽!媽媽!妳在哪裡?聽到的話回一下!」我著急地撥開四處散置的傢私逡巡房間,轟隆隆推落的碗盤碎成一塊塊瓷片,整間屋裡交織繚繞話筒嗡鳴、物品墜地聲和我的吶喊,但卻沒有半絲半毫母親的音訊。顧不得什麼了,我衝出家門直覺往石牆缺口奔去,一切的源頭都在那裡,還來得及!現在還來得及!



漫無盡頭的荒野在月色映照下呈現枯朽的鏽黃,半人高的叢生雜草如稻浪般迎風搖曳,時不時絆住步伐。氣喘吁吁地跑了十幾分鐘後,眼前出現一片開展的無草平原,平原上種了無數個土饅頭,波平如鏡的銀色月亮投射光束於中央,鮮明輝映出正中間一只裙髮繚繞、衣袂飄飄的生物。

那只東西不是我在尋找的母親,也不是任何所知動物,擁有似人的外形,及異於常人的尖銳嘴喙,灰色長髮與體毛糾結成一團,枯瘦的四肢上鼓動青筋。牠奮力扒開身下墳堆,以利爪剖開新葬未久的屍體,大啖而食。

我摀著嘴躲在一塊墓碑的陰影下,此處成千上萬的墳墓應該是眷村故人,可是那只食屍的妖怪是什麼?是潛藏於村中的怪物嗎?大家是被牠吸引著而遷入的嗎?遷居的村民是牠庫存的餌食嗎?

「不要!」一陣淒厲尖叫劃破腐臭的空氣。

「媽媽!」我大叫從墓碑後起身,但怪物爪上串著扭動而掙扎的活體不是母親,是一個不認識的陌生人(也許是那些像機器人般俐落張貼紅白紙的陌生人之一,他們的面容都很相似)。

怪物聞聲轉頭,布滿鮮紅血絲的混濁黃眼對上我的視線,牠緩緩露出兩排白晃晃的尖牙,給我一個裂至耳際的大大笑容。

「一切都來不及了。」我心想。



一個月後:

「得再找份工作才能維持家計,光靠他在台酒的薪水是不夠用的。」我馱著一箱果菜彎彎曲曲的騎車繞離菜市場。當初結婚前該謹慎點,在不知道結婚的時候便結婚了,甚至連對方的臉龐都依稀模糊,僅記得臉上戴了副圓圓的黑框眼鏡。感覺上是個老實人,但老實無法將我從柴米油鹽醬醋茶的困境中解救出去。

騎回眷村的路上,險些輾過一隻逃竄的黃狗,黃狗的形貌有些面熟,村子亦然。「左邊數來第一家是賣豬血糕的,右邊巷口那家是雜貨店...」熟稔的話語自動從口中吐出,我來過這裡,不是第一次,不是愉快的回憶。

騎了一段路,機車突然熄火,催了幾次油門依然如故,於是我將之停放一角。村中人煙稀少,不會有人偷的,況且我現在不在乎生計,不在乎機車,只在乎巷子盡頭好像有什麼必須喚醒又不能被喚醒的記憶。

步行至後方,煥然一新的別墅一棟棟冒出,戶戶松柏垂柳,蔥鬱枝頭壓過圍欄,望去滿眼綠意。但這個街區的空氣不太對勁,有什麼東西阻擋並拉扯著我前進。

當我轉頭欲離開時,轉角路口憑空出現一位富態的貴夫人,搖擺著一襲華服墜飾緩步前來,端著滿臉慈和笑容道:「小妹妹,妳媽媽叫妳過去。」

「我不是什麼小妹妹,而且我要離開了。」察覺到異樣氣氛,我往後退了幾步。

夫人快速閃身襲來,戴滿金銀戒指的手爪一勾,深深掐入我的手腕,我還不及叫痛,她黏膩濃濁的喉音便在耳邊響起:「要不要離開不是由妳決定的,妳媽媽在叫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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