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始用文字具象描述夢境後,我發覺自己內心住了一個悲傷的人,不管什麼夢都帶有一點淡淡的哀傷,但幻化於夢中時不覺、醒來後不覺、書寫著時方深刻體會。感謝那個悲傷的我在夜晚用夢蠶食負面情緒,才能支持白天的我快樂生活,萬分感謝。

#十六與十七
我拎著一袋垃圾步出滿室汙穢的廁所,步出門口時,不巧撞見久未謀面的遠方親戚,有點尷尬的打了聲招呼,心裡猶疑著要不要解釋眼前慘況不是我弄的,我只是在處理善後,但又隱約覺得何必解釋那麼多,一旦開口只是越描越黑。兩人同時亦左亦右地在窄小門前閃躲一陣,終於得了個空脫身而出,僵掉的微笑垮垮地掛在臉上,用空的那隻手摸上去不像笑容,反而像是一團扭曲突起的怒氣。

「他們怎麼會大老遠從美國回來?是要參加某某人的婚禮嗎?」行經喧鬧不止的門前 我一邊思忖著,一邊催促自己加快腳步前進,進了盡頭那扇房門就暫時不用見面了。身著破舊居家服、手提穢物,方才又歷經不快場景,我實在不想多添麻煩。事情總是無法盡如人意,腳才急急跨過門框,一群人便嘰嘰喳喳簇擁而出。

眼光對上時,雙方都有點愕然,冰冷地眼神中閃過小於憎恨、大於討厭的情緒,但很快換上皮笑肉不笑的假面具。對方話聲先發前,我快快道:「妳們回來啦?」刻意省略稱謂和「好久不見」等客套話,一方面是不情願,一方面是想盡快結束話題。

對方顯然沒有輕易放過的打算,「十六」低吟不語地注視著我,甚至懶得換上假笑,「十七」則一如往常,在歡歡笑語中夾槍帶棍,一手親暱地抓住我的臂膀但小心保持與穢物間的距離,格格笑道:「早就回來了,久久未見,怎麼不叫一聲就要走?」「瞧瞧我們的新成員,大家都熟絡了唯獨妳們還沒看過。」

抬轎似推擠著被送上來的是一只成年男性手掌大的嬰兒,不仔細看會以為是布偶,紋風不動端坐掌心,漆黑圓亮的大眼鑲在小小的臉蛋上骨碌碌地轉,說不上是可愛還是恐怖,「十七」鐵鉗般的手爪緊緊箍著不放,我身不由己地細細品味她話語和動作中的敵意。

即便低溫的詭譎熱絡仍是熱絡,這種情勢下翻臉走人的一方反倒理屈。「十七」空洞的笑聲反覆在耳邊迴響,令人極為煩躁,我勉力自喉頭擠出乾澀的回答「很可愛」,聲音沙啞的連自己都認不太出來,稍微使勁鬆動右臂上的束縛,我指著左手的垃圾:「你們慢慢聊,我有事要先去處理。」

體會到纏鬥下去也沒什麼滋味,「十七」笑聲漸歇,有點心不甘情不願地鬆手,而「十六」還是深沉地盯著我瞧,漆黑的瞳孔在恍惚間和嬰兒的眼睛重疊。她們剛剛有沒有說過這是誰的小孩?是「十六」的?還是「十七」的?嬰兒輪廓鮮明貌似「十七」,但靜默不語的陰沉卻似「十六」,難道是她們兩人靈魂的焠合體?我困惑地想著,拋下身後在我走遠時又「轟」地一下子喧鬧起來的人群。

回到房間,順手將垃圾一甩,緊張感盡失的癱軟像塊破布般沿著牆壁滑落。接下來這個禮拜都得侷促地共處於一方空間,想到就不快,明知細數無益,我仍屈著手指算他們何時才會離開。弟弟從床上夢遊般驚醒,閃現門邊,義憤填膺道:「她們實在太吵了!我受夠了!」還不及阻止憤怒奔出的身影,就聽到房外震耳欲聾的「妳們安靜點好不好!」眾聲喧嘩煞時平靜,凝結的空氣中流動著快速脈動的心跳和嗡然耳鳴,接著噪音「碰」地一聲炸開,不只鄰房,細碎嘈雜的惡意耳語充斥整間房子的每個角落。弟弟垂頭喪氣地緩步踱入房中,嘆口氣說:「我盡力了」,頹然倒在床上。

「過年的節目要開始了。」我跪在床上推開略高於床鋪的窗戶,探頭出去,左右是如峭壁般的整面高樓,往下是無盡深淵,抬頭則漫無止盡,灰色天空在細密如蜂巢的一戶戶黑色方窗上投下深幽陰影。對面是浮空的廣闊岩石平臺,離窗戶約莫三至五公尺的距離,倚著窗框稍微探身,平臺觸手可及。

平臺邊偌大的投影螢幕以粗糙的粒子和斑駁的色彩播放葉啟田與郭金發歡快扭動歌唱的身影,張菲和他 的兒子張少懷靜靜立於西側角落等待熱場。「沒什麼意思。」我喃喃盤腿而坐「說起來張少懷和我念過同一所小學,大家都知道某班有張菲的兒子。」弟弟顯然不打算搭理我,懶懶地支著下巴望向舞動的葉啟田,瞳孔裡一閃一閃映出五彩斑斕的迷你歌星,我知道他沒在認真看表演。

葉啟田載歌載舞地跳到平臺邊緣,步伐之大讓我有點擔心他會失足墜落深谷,不過那種擔心其實只是「啊,外面下雨了。」的等級,掩口微微一聲「啊」,句尾甚至用不上驚嘆號。比較起來我更在意他職業化的笑容和那一千零一首「愛拼才會贏」,立法委員落選後他這陣子去哪了?

有些小小的黑色方窗泅出蒼白手臂召喚葉啟田靠近,但更多的則是往台上丟些紙屑、爆米花並鼓噪著。張菲終於上場了,就像永遠如出一轍的除夕特別節目那樣(今年沒有他我有點寂寞),頂著招牌蓬蓬頭用誇張的表情說了些玩笑話。有的方窗大聲鼓掌,有的方窗則傳出不滿的斥罵,我看不到窗中人的表情,但可以看到他們揮舞空中的下流手勢。

我們百無聊賴的模樣突然出現在巨大屏幕上,回頭一看,張菲正湊近身,將繡蝕的銀色麥克風伸進窗戶。因為平台略高於窗戶,所以他有些吃力地躬身,豆大汗珠一顆顆自鼻頭滑落。「要不要吃口泡麵?」他帶著滑稽笑容晃晃手上的塊狀泡麵,背後著迷你短裙的助理主持群大聲說笑炒熱氣氛,刻意的景象讓我想到隔壁的「十六」和「十七」,她們現在應該沒有在看秀,舞台上的巨大噪音掩蓋屋中寂靜,我甚至沒有注意到絮絮話聲已停。

「不要。」語音未落,旁邊的弟弟已張口咬下,伴著清脆的「喀啦」聲,些許捲曲金黃碎屑自嘴角落下,紛紛墜入幽暗不見底的深淵。張菲興奮地高舉雙手、長鳴手上喇叭,助理主持群也歡聲雷動,舞台上迸放出各式煙火與彩帶,似乎達到節目最高潮。弟弟靜靜地咀嚼口中泡麵,一口、一口,而後小聲說:「姐,給我一點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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